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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書吉:關于毛澤東遺體保存的回憶

2013-08-01來源:炎黃春秋編輯:

 

1976 年毛澤東逝世,中共中央政治局將保護保存毛澤東遺體列為“一號任務”,后來任務總量擴大和期限延長,遂稱“一號工程”。其主要涉及了三大類工作,一是遺體的防腐(后改稱衛生保護);二是水晶棺(后改稱紀念堂專用設備)的制造;三是陵墓(后改稱紀念堂及雕塑)的設計建造?!耙惶柟こ獭痹跁r間上分為三個階段,吊唁瞻仰期間為遺體應急性早期保護保存階段;追悼大會后為研究性中期保護保存階段;遺體遷入紀念堂后為規范化長期保存階段。在早期階段,醫學與化學衛生保護方法,由中國醫學科學院基礎醫學組為主負責實施,物理低溫保護保存方法,主要由中國科學院物理研究所為主提出了方案和進行了實施,在中期階段后,物理所又領受承擔了光整容等三項任務。物理所組織骨干力量全力以赴,最終完成任務,并于1978 年獲得國家科委的“重大科學成果獎”。

“一號工程”是一項舉國范圍的技術集成系統工程,動用花費了巨大的人力物力和財力。當年在特殊時期的政治背景下,“一號工程”早期任務十分緊急,一些程序沒有走常規,留下的文檔資料不多,一些當事人的口述資料至今未見公開發表,特別是有關低溫保護和光整容任務的資料更為匱乏。受訪者于書吉先生是早期低溫保護和中期光整容任務的領受者和參與者。

20 世紀50-70 年代,我在中科院物理所附屬工廠和光學研究室的工作主要是為科研一線工作服務。1976 年在“一號工程”早期階段,我為中科院物理所領受和親自參與了低溫保護保存遺體任務,進入中期階段后,又領受了“光整容”等三項光學任務。當年有關領導都強調不能打聽與自己工作無關的內容,要永遠保密,因此我也沒有留心觀察和刻意記住,37 年的光陰又磨平了我記憶中的刻痕,很多細節想不起來了,但作為我一生中的重大經歷,一些大事件和關鍵點的記憶應該差不多。


『突來低溫保護任務』

1976 年9 月11 日晚9 時,時任物理所革委會副主任常龍存讓工廠支部書記楊風臺到我家通知我:“晚上在家待命,不要走開,有車接你參加重要會議。”但具體時間、地點、內容和有關與會人員等,楊風臺都不知道。

當晚大約11 點鐘,所里派了一輛小轎車到中關村69 樓305 號我的寓所接我,車里只有所里的司機和我。車子飛快地奔向三里河,到了科學院院部后換了一部小轎車和一位司機,車子里還有一位陌生軍人。那位軍人神情嚴肅地問我“你是物理所的嗎?”我說“是,咱們去哪里?”“到了你就知道了”,之后我們未再說話。差不多半夜12 點鐘,我們到了人民大會堂,那位軍人把我領進了大會堂的北京廳。

北京廳內大約已經有十幾個人就座,有一些穿軍裝的人,還有人陸續進來,不一會兒人數達20-30 人。這時華國鋒、王洪文、張春橋等政治局常委進來了,政治局委員姚文元、副總理谷牧、衛生部長劉湘屏等黨政軍領導在場。

中共中央第一副主席華國鋒主持會議并首先說道,政治局已經決定和開始在人民大會堂舉行為期一周的瞻仰吊唁活動,本會議是研究在吊唁活動中如何確保毛主席遺體安全的問題。這時,我才明白這個會議實質上是國家領導人向有關專家咨詢如何保護保存毛澤東遺體的工作會議,與會者應該多為醫務界和工程技術界的領導和專家。華國鋒講,白天在舉行瞻仰吊唁活動時,吊唁大廳溫度過高,對遺體保護很不利。原來白天有機玻璃棺罩尚未做好,遺體直接暴露于室內環境,盡管啟動大廳內所有風冷設備,撤出管樂隊現場演奏,也抵不住大量流動瞻仰人群帶進室內的初秋熱浪和人體散發的體熱,使得室溫很難降到保護遺體的要求。

華國鋒說,中央已經決定永遠保存毛主席的遺體,所以方案不僅要滿足當前需要,還要從長遠考慮,提出“萬無一失”的永久保存的穩妥方案。大家圍繞著遺體的保護保存技術展開議論,主要都是醫學和化學方面的問題。會議中間江青進來,在華國鋒身邊講了幾句話又離開了,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則自始至終都沒有講話。華國鋒對保護保存遺體非常上心,講話的神態語態,都表現出心急如焚的狀態,我對此印象很深。華國鋒指出將棺罩內溫度降到安全范圍是一個最緊迫問題。

在短時間內將保存遺體的棺內溫度迅速降下來,并達到均勻一致,顯然一般民用制冷技術不行。華國鋒說遺體最好保持在4℃左右環境中,并讓大家就如何控制棺內溫度問題發表意見。與會者彼此相互私下議論,但始終沒有人提出具體解決方案。這時華國鋒問道“科學院的專家來了沒有?”全場無人回答。華國鋒換了個詞語,急切地再問道“科學院有人來了沒有?”我看了看周圍,仍然沒有人回答,于是我站起來答道,“來了!我是科學院物理所的職工,不是專家?!比A國鋒說“ 也好,你來也好,就談談你的意見吧!”

我首先向華國鋒和大家介紹道,“物理所有個低溫物理研究室,還有個生產液氮的車間,掌握低溫制冷技術”,接著我大膽提出了我考慮的設想:“我多年來在工作中經常接觸液氮冷卻工藝,我認為先利用液氮冷卻惰性氣體氬,再用低

溫氬氣冷卻遺體并同時驅走棺內氧氣,從原理上講,可以達到快速降溫、均勻冷卻、減少氧化的要求?!比A國鋒讓在場專家評論一下我的設想。當時與會者都表示認同這個技術方案,沒有人提出不同意見。最后華國鋒講,“就按科學院的這位同志提出的辦法辦”。我接著補充說,“但這個方案是否真正可行,我沒有把握,需要回所與專家討論并需做實驗后方能實施?!比A國鋒指示道“你現在就回去,抓緊落實實驗,越快越好,一分鐘也不要耽誤”。此時差不多已經是9 月12 日凌晨4-5 點鐘了。大會堂派小轎車把我送回物理所,我向所負責人匯報傳達了華國鋒和中央派給我們的任務和要求。

物理所對“一號任務”非常重視,所里立即組織了有關專家和科研人員開會研究這一方案。低溫物理專家洪朝生等都認為這個方案合理可行,至于棺內外溫差可能導致的棺外表面結霜問題,只要在棺體外周設置冷風幕即可解決。

會后五室(低溫物理室)和物理所工廠等單位組織人員分頭行動,上午工廠員工用有機玻璃板搭成一個實驗用模擬水晶棺,調集了氬氣和液氮裝置,準備好了實驗條件,下午實驗成功。當晚這套裝置就被運到人民大會堂安裝啟用,所里派我和另外三名操作維護人員楊克劍、王聽元、王殿英等到場,見到了劉湘屏,我們連同設備一并歸遺體保護小組指揮派用,吃住在現場,一直持續到9 月17 日遺體瞻仰活動結束前。


『再領受光整容任務』

遺體瞻仰活動結束后,遺體進入中期保存階段,我們這些有關人員都臨時轉移到歷史博物館。大約9 月19 日左右,專門負責遺體保護的國務院“第九辦公室”派人找到我,將我帶到一個小會場,谷牧和水晶棺組副組長肖秧在場,此外還有幾個我不認識的人。

谷牧說,水晶棺小組和紀念堂設計小組正在展開工作,接著談了三個問題,首先是如何消除遺體在棺壁上的反射像,其次是為了將來瞻仰時讓遺容達到“栩栩如生”的效果,不能使用化妝用品,要使用光,第三是要濾除照明光中的紫外線和紅外線,嚴格控制其輻射安全劑量。由于谷牧等中央領導已經了解物理所在降溫任務中的工作能力和實際表現,對我說“物理所要多做些工作”,期間肖秧還代表水晶棺制造廠家發表了一些技術意見。谷牧最后對我說“你們中科院物理所就承擔這三項工作吧”,我立即表示一定將任務帶回物理所。

第二天上午,我向所里匯報了中央指派的任務。所里馬上做了研究部署,將這三項光學任務交給了第三研究室(光學物理室)。這三項光學任務都涉及一些技術工程領域,需要向所外的有關單位尋求協作和幫助。此前我在三室工作過四年,所里決定仍讓我繼續參與協調和上傳下達的聯絡工作。物理所很快制定出工作計劃,展開了實施。

關于“消除棺壁反射像”的工作從兩方面入手,一是設計出合理的棺側壁傾斜角度,確保在兩米外眼高1.5 至1.8 米處看不到棺壁映射重影,這項實驗工作由三室的楊國禎等進行了理論計算;二是在棺側壁上鍍光學增透膜,降低光線反射率,從而降低重影的強度與數量,基本消除反射像。這在理論和實踐上已經沒有問題了,最大的困難是工藝問題,在當時國內誰能鍍2 米以上的大膜?鍍層能否均勻不“花”?這需要驗證。

1976 年9 月下旬,我帶了一塊光學玻璃板,乘飛機去合肥的安徽光機所做鍍膜試驗。當時北京到合肥的民航飛機還是蘇制短程伊爾-14 型客機,大約30 人,途中顛簸得很厲害。結果合肥的設備由于文革封存多年沒人管理而無法啟用,后來所里陳慶振又去過,還是不能工作,同時了解到中科院另外三個光機所也不能鍍。

1976 年深秋,三室的聶玉昕陪著肖秧等人開了半天車,一路顛簸跑到中科院北京天文臺興隆站,觀摩了大尺寸玻璃板材鍍膜過程和結果,驗證了2 米尺寸材質的鍍膜工藝問題可以解決。出于加工方便的考慮,水晶棺組決定要另外制造一臺鍍膜機。兩個多月后,北京蘭州等地的真空設備廠和科研單位聯手造出了一臺當時全國最大的真空鍍膜機,放在了北京玻璃總廠內。

1976 年12 月9 日下午,華國鋒等在歷史博物館現場視察“一號樣品”光學玻璃棺,當晚水晶棺組組長韓伯平召集工作會議傳達中央指示意見。我因為其他任務沒有參會,會后物理所給了我一份會議紀要。紀要顯示,中央領導指示當前重點是消除棺壁反射像,第二是保障光整容效果,同時還對棺形設計、棺底材質、升降設備、大廳裝飾等做了事無巨細的指示。華國鋒說“要搞成世界上最好的”,葉劍英說“要后來居上,比胡志明和列寧的(遺體保護保存)都好,要世界上第一”。

在“紫外和紅外光輻射安全劑量”的研究工作中,1976 年9 月底我和三室的吳令安到北醫三院取來一個替代尸體頭顱,在物理所受控核聚變樓的大廳隔離搭建起一個臨時房間,吳令安、楊國禎等人與北京醫學院在此合作研究,提出了紫外和紅外線的過濾方法和在遺體長期保存狀態下的安全輻射劑量。

在“光整容”的工作中,北京玻璃總廠提出“內投射光”方法,用光導纖維將水晶棺底部氙燈的光引入棺內,通過棺頂的反射鏡再投射到遺容上,楊國禎參與了光路的設計計算。物理所提出“外投射光”方法,從棺外向遺容兩側投射整容用彩色校正影像,改變凹陷和胖瘦感覺。外投射光整容效果好,其工作量很大,參與者很多,分工很精細。我記得有許祖彥、吳令安、王玉堂、俞祖和、朱化南、劉承惠、盧振中和工廠技師蔡妙全、張勇等人,他們在中科院感光化學所、中國新聞電影制片廠、中國煤礦文工團以及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等單位配合下完成,彩色膠片拍攝、色彩校正、布光等工作都在復制模型及那個替代尸體頭顱上做了大量試驗,并研制了一套投光儀,將其隱秘安裝在墻壁外的專用投光工作室,光線穿過墻壁孔洞投射在遺容上,達到了顏色和形體修正的雙重視覺效果。

1977 年8 月下旬,遺體移入紀念堂,三室人員多次到現場,趕在9 月9 日紀念堂落成典禮之前,安裝調試了設備。至此物理所完成了“一號工程”中期階段的三項光學任務(注:據了解,物理所在“一號工程”中期階段還承擔完成了另一項基礎性工作——模擬遺體形變研究)。


『尾聲與兩個不明白』

在遺體保護保存中期階段的光學任務中,我的工作基本上是輔助性支持工作,1977 年春,“一號工程”中期階段進行到一半,我被調派到其他任務。1977 年夏,“一號工程”其他絕大部分核心內容基本完成,紀念堂工程現場指揮部召開了總結工作和表彰先進大會,物理所十余人獲得“先進工作者”稱號的獎狀。我徒弟張勇去開會時沒有發現我的獎狀,想當然以為我已經提前領走,回來后詢問我,才知道我沒有。張勇找到物理所領導詢問,結果物理所領導發現由于負責人更換,工作交接不完整等陰差陽錯原因造成了遺漏,最后上報到科學院,由院補發給我一張。

物理所對“一號工程”極為重視,組織骨干力量,全力以赴。1978 年3 月,在全國科學大會上,物理所承擔的“一號工程”任務獲得國家科委的“重大科學成果獎”。一些參與“一號工程”的青年專家,后來在各自領域內成長為有名氣的科學家甚至為院士。

當年我是科學院物理所附屬工廠的技術工人,不是科學家,也夠不上所級中層干部,竟然有機會與國內頂級專家一起參加華國鋒召集的專家咨詢會議,簡直像個天方夜譚,若干年后發現其中有兩個想不明白的問題。

一是在科學院內,物理所論規模算是個大所,人才濟濟,專家遍是,為什么指派我出席會議?2011 年,常龍存從美國回國探親時來看望我,聊天時我就這個問題問起了他,他說這是所革委會研究決定的,只記得是革委會副主任、“三結合老干部”郭佩珊提議的,而郭佩珊于1985 年去世,由于沒有留下文字記錄,這個問題無法直接考證了。

二是在那個專家咨詢會上,我的學術輩分很低。我提出兩級冷卻遺體的方案實在算不上什么尖端和創新的科學技術,當年與會的科學家中應該有人知道,起碼是聽說過“液氮制冷”吧,但是無人站出來提議或推薦相關領域專家和單位機構,也有點不可思議。

如今回過頭去看歷史,結合當年知識分子的地位處境和政治氣候,或許我這兩個問題也不算個問題。

    (該文摘自《炎黃春秋》2013年8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