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介紹】 韓 鋼,男,1958年生,湖南古丈縣人。1982年畢業于湘潭大學歷史系,1985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大學馬列研究所。1985年9月至2001年6月,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供職。2001年6月至2008年6月,在中共中央黨校從教。現為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教授。主要從事中共歷史、中國當代史的教學和研究。學術團體任職有:中國現代史學會常務理事、中國中共黨史學會理事、東方歷史學會理事。
【正 文】
“兩個凡是”是中國當代史上的一件大事,也是一樁公案。除了在政治層面,官方以決議的形式做出結論,認為華國鋒推行和遲遲不改正這個“錯誤方針”,嚴重阻礙了對文化大革命錯誤的糾正;在事實層面,大量著述也都做了大同小異的歷史敘述。關于“兩個凡是”的流行說法,歸納起來,有以下幾點:第一,“兩個凡是”始于華國鋒1976年10月26日的講話;第二,“兩個凡是”有四個“版本”,經典的“版本”是1977年的兩報一刊“二七社論”,還有1977年3月的華國鋒講話;第三,“兩個凡是”的目的,是阻撓和拖延鄧小平復出和天安門事件平反;第四,“兩個凡是”的實質是延續毛澤東晚年的錯誤。看似塵埃落定的歷史,許多情節卻依舊像隔窗觀霧,模糊不清;而定性的結論,時隔近四十年后再反觀,亦令人質疑。
『出臺的背景』
1976年10月6日,華國鋒、葉劍英、汪東興等采取強力措施,隔離審查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等人。隨即,中共中央政治局推舉華為中央主席、中央軍委主席。史稱“粉碎‘四人幫'”。對于新權力核心而言,粉碎“四人幫”絕非沒有政治風險。事實上,高層的顧慮并非杞人之憂。抓捕“四人幫”的消息公布后,海外很快有報道和評論認為,華和中共高層逮捕毛澤東的遺孀和毛在意識形態方面的主要代言人,是在毛逝世后實行“非毛化”的開始。1976年11月,美國革命共產黨召開“國際形勢會議”,斷定“華國鋒主席不維護毛主席的路線”。11月20日,《華盛頓郵報》記者馬休斯在一篇題為《人們看到華開始逐步對政府機構實行非毛化》的報道中評論:“人們看到華開始逐步對政府機構實行‘非毛化'”。國內亦有跡象表明,一些地方出現對抗中央的苗頭,亦不乏“右派政變”、“軍事政變”的流言。如何避免風險,在主持者看來,關鍵在于繼續高舉毛澤東的旗幟。所以中共中央做出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建立“毛主席紀念堂”和出版或籌備出版《毛澤東選集》、《毛澤東全集》,以向世人昭示“繼續高舉毛主席旗幟”的姿態和決心。當然,總體上說這方面的情勢并不嚴重。粉碎“四人幫”在黨內外贏得的異常廣泛的認同,華國鋒和高層多少都有些始料未及,華當時曾坦承:“有些我們預料到的,有些比我們預料到的還要好”
令華國鋒和高層更為擔心的,是逐漸浮出水面的另一種動向。人們在歡慶“四人幫”傾覆的同時,也呼吁重新處理剛剛過去不久的兩件大事:天安門事件和鄧小平撤職。兩件大事都與“四人幫”直接關聯,既然“四人幫”已經垮臺,顛倒的歷史便須再顛倒過來。呼聲首先來自一些中共元老和資深人士,同時也來自民間。抓捕“四人幫”的第三天,葉劍英派兒子葉選寧看望胡耀邦。胡因為在“批鄧”運動中再次遭到批判,掛著中國科學院黨的核心小組第一副組長的職銜,卻已經“靠邊站”。葉選寧通報了抓捕“四人幫”的情況,代表父親征詢胡耀邦對治理國家的意見。胡耀邦認為三件事情最為重要:“第一是停止批鄧,人心大順;第二是冤案一理,人心大喜;第三是生產狠狠抓,人心樂開花。”抓捕“四人幫”的第10天,即10月16日,李先念打電話給已被邊緣化的陳云,征求對各項工作的意見。18日,陳云致信李先念,除了表示對粉碎“四人幫”的贊成和擁護、提出當前工作的意見以外,還提到了天安門事件:“要再查一查今年4月天安門事件的真相;當時絕大多數人是為悼念總理,尤其擔心接班人是誰,混在人群中的壞人是極少數;‘四人幫'對這件事有沒有詭計?”陳信是否涉及“批鄧”,公開的材料沒有顯示。胡、陳的建言,反映了黨內相當一部分人士特別是受文革沖擊的元老的愿望。至于社會上,也是議論紛紛,對解決兩件大事充滿期待。
一個普遍流行的說法,稱華國鋒拒絕了來自黨內外的呼吁,“阻撓和拖延”了鄧小平的復出。其實,華和高層并非不愿解決鄧的問題。當時的中央政治局多數成員,雖然都真誠接受和擁護毛澤東的文化大革命理論,但其中部分人(包括華國鋒在內)長期分管政府事務,比較務實,1975年還參與鄧主持的整頓,甚至比較積極(華國鋒本人即如此),與鄧有過一段較好的共事關系,同江青等人反倒有些矛盾和摩擦。后來由于毛批評鄧,他們也跟著批判,但與“四人幫”不同,內心未必贊成一棍子打死。至于葉劍英,1973年和1975年曾三次向毛舉薦鄧,1975年與鄧聯手整頓軍隊,同鄧有良好的合作共事關系;“批鄧”以后,葉亦遭冷遇,彼此是患難之交,因此最早提出了恢復鄧小平工作的建議。
問題是,這兩件大事雖然都與“四人幫”相關,但都是毛澤東定的案,很難翻案。既要解決鄧小平的問題,又不能損害毛澤東形象、并被人抓住把柄,華和高層面臨兩難。反復考慮的結果,是考慮了一個“兩全之策”:一方面公開維持“批鄧”的口號,另一方面又逐步減弱“批鄧”的聲音,暗中為鄧的復出做準備,然后正式恢復鄧的工作。華國鋒后來多次做過解釋:“如果不是首先緊緊抓住對‘四人幫'斗爭這個全局,在‘四人幫'罪證材料之一、之二還沒有發出,他們的反革命面目還沒有充分揭露之前,在他們批鄧另搞一套造成的混亂沒有澄清之前,就急急忙忙去解決鄧小平同志的問題,那就可能在一部分干部和群眾的思想上產生各種疑問,特別是‘四人幫'的余黨一定會乘機搗亂。‘四人幫'不是早就造謠說什么‘有人要為鄧小平翻案',什么‘鄧大平、鄧二平'嗎?現已查獲,有那么一小撮反革命分子,他們的反革命策略是,先打著讓鄧小平同志出來工作的旗號,迫使中央表態,然后攻擊我們違背毛主席的遺志,從而煽動推翻黨中央,‘保王洪文上臺',為‘四人幫'翻案。所以,如果我們急急忙忙去讓鄧小平同志出來工作,就可能上階級敵人的當,就可能把揭批‘四人幫'的斗爭大局搞亂,就可能把我們推向被動的地位。”華的判斷和考量是否準確,盡可討論,但透露出來的心思很難說不真誠。
據吳德回憶,1976年10月,華國鋒在一次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宣布了三條:第一條是請鄧小平出來工作;第二條是要在中央會議上堂堂正正地出來;第三條是要為鄧小平出來工作做好群眾工作。華宣布的當然不是他個人的意見,而是最高層商議的結果。據熊蕾的文章披露,10月31日,葉劍英同她父親熊向暉談話,也肯定鄧小平是要出來工作的。葉對熊說:“小平是要出來工作,不過要晚一點。車子轉彎轉得太急要翻車的。小平這個事是毛主席提的,政治局通過留黨察看、以觀后效的,現在一下子馬上出來不行,要有一個過程。不然,真成了宮廷政變了。”也就是說,粉碎“四人幫”的當月,華和高層已經在考慮鄧的問題了。
事實上,從1976年12月起,鄧小平的政治和生活境遇有了明顯改善。12月初,鄧小平患病,經葉劍英批示,10日入住解放軍總醫院。14日,中共中央決定,恢復鄧小平看文件。16日,華國鋒、汪東興批示,同意醫院給鄧小平實施手術治療。住院期間,鄧曾經被接到京西玉泉山,聽華國鋒、葉劍英、李先念、汪東興介紹抓捕“四人幫”的經過。華、葉是否告知鄧恢復他工作的打算,不得而知。但是,以如此高的規格(中央主席、副主席,兩位政治局委員)向鄧通報情況,本身已經說明問題。1977年2月3日,鄧治愈出院,入住北京西山療養,至少一半政治局委員先后前往看望。據有關著述,1976年底,蘇振華、倪志福去西山看望鄧小平。他們向鄧小平“匯報了上海工作的情況”,蘇還對鄧說:現在“四人幫”粉碎了,全國清查“四人幫”篡黨奪權的罪行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形勢很好,你出來工作的條件也成熟了,請你盡快出來領導我們工作吧!鄧說:我也老了,前臺工作還是由華國鋒同志和葉帥他們去做吧,我可以給你們當個顧問。蘇、倪則表示:你要出來就不是當顧問,你水平高,經驗豐富,毛主席早有評價,我們都擁護你。據吳德回憶,在李先念提議下,李先念、陳錫聯、吳德也曾一起去西山看望鄧,明確“表達了中央請他出來工作的愿望”。
至于“批鄧”,事實上也在逐漸淡化。粉碎“四人幫”之后,華國鋒公開講話,只有一次涉及“批鄧”。1976年12月25日,華在第二次全國農業學大寨會議上講話:“在毛主席逝世以前,他們(指‘四人幫'——引者注)對抗毛主席、黨中央一系列指示,批鄧另搞一套。”僅此一句,僅僅是提及,而且是從批判“四人幫”的角度說的。這是中央高層領導人最后一次公開提到“批鄧”。筆者搜索的結果,《人民日報》提及“批鄧”的文章,1976年10月7日至31日計160篇,11月減少至62篇,12月再減至36篇;1977年1月僅3篇,2月以后絕跡。至于“兩報一刊”聯合發表社論,從1977年元旦起即不再提“批鄧”。粉碎“四人幫”之后的“批鄧”不過是一個口號,并無實際動作。
關于天安門事件,華和高層也有松動。1976年10月26日,華國鋒同中共中央宣傳口負責人談話,說:“天安門事件是中央定的,過去按中央指示辦的,不能不追,不能不查。但有‘四人幫'插手。現在不涉及此事,避開不談。”雖然說“避開不談”,但話里也暗含一些潛臺詞:第一,說天安門事件是中央定的,“不能不追,不能不查”,含有出于被動而非主動的意思;第二,說有“四人幫”插手,表明事情的背景不是單一的,還有另外的原因(華后來曾說事件是被“四人幫”逼出來的);第三,說“現在不涉及此事”,暗示以后還會重新處理。不久之后,這種松動果然有了實際步驟。12月5日,中共中央發出了重新處理天安門事件的通知,要求:“凡純屬反對‘四人幫'的人,已拘捕的,應予釋放;已立案的,應予銷案;正在審查的,解除審查;已判刑的,取消刑期予以釋放;給予黨籍團籍處分的,應予撤消。”“純屬”一詞畫地為牢,涉嫌所謂“惡攻罪”的人士仍然不允釋放。中央通知規定,“凡不是純屬反對‘四人幫'而有反對毛主席、反對黨中央、反對文化大革命或其他反革命罪行的人,絕對不允許翻案”。事件的定性,也依舊維持了“反革命事件”的結論。但是重新處理,畢竟表明華和高層對事情的看法有了某種改變。事實上,還在這個通知發出之前,對被捕人員已經開始放寬處理。以北京為例,全市逮捕388人,粉碎“四人幫”之前已陸續釋放224人,到1976年11月底又釋放了140人。(未完轉下一篇)
(該文摘自《炎黃春秋》雜志2016年第2期)